2024-2025賽季NBA夏季聯賽，全世界球迷的目光都集中在狀元里薩謝和榜眼薩爾的首次對決。節間暫停時，亞特蘭大老鷹教練團隊中的一位中國面孔閃過直播畫面，他就是前北京首鋼俱樂部助理教練員李昂。

搬出首鋼體育大廈那天，見到了李昂。他的行李不多：一個全新未拆封的充電樁、一箱衣服，一箱訓練筆記。這位清華數學系的高材生，沒有像大多數同學那樣進入研究所或投身資本市場，而是成為了一名職業籃球教練。在首鋼俱樂部的六年時光，他深度參與了少年隊、預備隊和職業隊的工作，完成了作為教練員的第一站。

短暫的休賽期，李昂在場邊觀看了耐克高中生聯賽總決賽、CUBAL全國八強戰等多個國內賽事，這位還不知道下份工作在哪的籃球人，始終活躍在籃球一線，抓住每一個機會觀察中國籃球。

除了國內的賽事，他還自費前往德國柏林觀看NEXT GENERATION的比賽，以及受邀參加了土耳其U17世界杯。本周，他以亞特蘭大老鷹隊助教的身份，參加了在拉斯維加斯舉辦的NBA夏季聯賽。在這些大批大學教練、職業聯賽球探和球隊經理出沒的地方，李昂幾乎是唯一的中國籃球從業者。

籃協主席姚明近期接受鳳凰衛視專訪時，被問及中國男籃這幾年為什么成績不理想，他的回答是：“缺乏和國際交流的機會。”今年夏天，我們看到了一些向好的跡象——中國男籃前往澳洲和美國夏季聯賽，與高水平球隊過招；崔永熙拿到波特蘭開拓者的短合同，為留在NBA不斷提高自己。

在沖擊世界最高籃球舞臺的中國面孔中，李昂是一個特殊的存在。他的身份是一名教練員，在更加看重NBA執教經歷的大洋彼岸，他約等于要從零開始。相比于以往公派出國學習的國內頂尖教練，他只是一位助理教練，赴美的機會，是他自己通過一封封郵件爭取得來。區別于在NBA可以肉眼可見成長的運動員，教練員需要更長的時間轉化所學的東西，并且需要更多的認可和機會。

以下是和李昂的對話。

：離開了首鋼俱樂部，怎么評價自己這段職業經歷？

李昂：我覺得挺好的。六年的時間，從少年隊到預備隊再到職業隊，完成了作為教練員的進階，也對 CBA 聯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總體來說，成長了很多。

：從少年隊到預備隊再到職業隊，是一個很完整的過程了。

李昂：少年隊主要是建立首鋼雛鷹計劃的階段，我在全國各處看比賽選人；預備隊時期是從美國回來，我作為主教練帶這批孩子比賽；職業隊就是作為助理教練，跟著首鋼俱樂部參加CBA的比賽。

當年組織建立雛鷹計劃，著重考察的是03、04、05年的這批孩子，當年這個年紀的U系列比賽、籃校杯、凱初、JR.NBA這些比賽我幾乎都看了，對國內的學校、體校以及俱樂部青訓水平有了初步的了解。我手機里至今還存著當年考察球員的列表，很多球員基本都打出來了，但很可惜的是，也有一些當年看上的孩子，打著打著就沒了，這是挺大的遺憾。

：這些苗子就離開了籃球圈嗎？

李昂：有些球員是這樣的，我印象中特別深的是一個寧波的小后衛，好像是寧波七中的，被借調過去打體校杯，得分能力特別強，場上表現也很全面。我當時很看好這個小孩，也去跟他聊了聊，但最后家長還是不想讓他走職業。這兩年在國內各種級別的比賽里，我都沒有再見過這個小孩。

：為什么會發生這種情況？

李昂：可能是我們選材的局限，相比大個子球員，這些小個子球員得到培養的機會和耐心會少一些。受到學業、家庭等等因素的影響，可能就離開了這個圈子。大個子球員是稀缺資源，俱樂部青年隊和高校都攥得很緊，我們當時雛鷹計劃身高也不是很高，因為高的運動員挖不過來，但我其實覺得，對于十五歲左右的孩子，一米八幾這種球員，在身高方面也夠用了。

：大個子球員是稀缺品，所以你怎么解決球隊的人員配置問題？

李昂：當我們從美國回來，開始打國內的比賽時，雛鷹計劃也沒有大個子，我們的比賽很多時候都是范依銘頂到5號位，曾凡博到4號位，所以我們打很多普林斯頓戰術，每個人都能持球支配球。

：那段時間也是你做主教練的初體驗。

李昂：對，那段日子還是挺爽的，我把美國大學的那一套，在那支球隊里完全運用出來。當時的預備隊有青年隊的球員，再加上這些從美國回來的小球員，大家都想打球，我要營造一個比較平均的出場計劃，我們在進攻端放了兩套普林斯頓，放了套密西根，效果不錯，兩站CBDL我們都拿到了冠軍。

：那兩個系列賽曾凡博的表現，尤其是支配球的能力，讓球迷對他有很多期待。

李昂：確實，我印象中那兩站比賽的最佳新人獎都是曾凡博。在正式比賽里，我讓曾凡博嘗試打過1號位 ，但我們這支球隊1到4號位其實沒有特別大的區分，尤其是大家移動起來打的時候，都有處理球的機會，曾凡博在擋拆、推進、轉換這些方面都非常出色。當然，如果你關注美國大學籃球，你會發現我的這些戰術都是有成熟的模板，我在執教時，將很多學校的戰術融合在一起。

：但預備隊的這種成功的經驗很難復制到一線隊，是這樣嗎？

李昂：首先上一隊之后我的身份不一樣了，教練組每一位教練有不同的分工，作為助教我要完成俱樂部交給我的任務，在主教練和外教身邊，我主要還是學習。這些年近距離接觸了CBA，看了很多比賽，如果將這個兩個比賽對比來說，預備隊比賽和 CBA 比賽有很大的不同，我們以進攻舉例，絕大部分CBA球隊可能就是找點找人，比如給每個外援準備兩三個play，核心的國內球員再有兩個play，然后比賽照著這個計劃打，相對來說會死一些。

：雛鷹計劃中的曾凡博、范依銘，包括后來俱樂部選中的欒立程，他們的發展都不如預期，你覺得問題出在哪里？

李昂：我覺得不止是他們，所有的年輕球員在漲球期還是應該多打比賽，對自己有一個明確的定位，以及每年給自己定一個成長目標。即使是在NCAA，除了有限的那些樂透秀球員，他們打完六個月就準備去NBA，其余的球員都需要在體系里競爭，去思考和學習，然后經過復雜度很高的比賽，隨著身體變得強壯，才有機會去沖擊NBA。

：你提到了漲球期，多大歲數是最重要的漲球期？

李昂：我覺得歲數不那么重要，我指的是從一個聯賽到一個聯賽的銜接期，不管是從這個高中到大學、大學到CBA，或者從美國到CBA，在一個新環境中的前兩年很重要。尤其是信心方面，敢做一些動作，有一個良好的心態去面對困難。

：當你接觸歐洲籃球，接觸NBA，你會覺得和國內有很大的差異嗎？

李昂：我覺得從技戰術方面講，CBA現在和歐洲籃球比較相似，各支隊的外教現在基本也都是歐洲的，大家都知道個大概，知道戰術大概是什么樣的，知道訓練大概怎么做，但基本也只有聯盟前邊的幾家俱樂部，能將這些技戰術練到位，下面的俱樂部就各有特色了。

：上個月你看完耐高總決賽馬上又去看了阿迪的NEXT GENERATION，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，你的直觀感受是什么？

李昂：從球員個人角度講，歐洲球員的天賦要好很多，尤其是內線隊員的差距，很大。從球隊框架上講，歐洲的青年隊延續了俱樂部成年隊的打法，打得更整體。

：為什么內線球員的差距會更大？

李昂：單就看耐高這次比賽來說，沒有太高大的內線，基本上就是兩米出頭這種，因為好的內線基本還是在俱樂部手里。但我說的差距，可能是從一個傳統5號位來講，他能提供護筐能力、籃下要位能力、籃板球的能力。在耐高賽場，可能條件好的后衛或者鋒線，一個加速到內線就把球放進去了，內線球員除了犯規，可能沒有太多的阻擋能力。但是在歐洲，想進到三秒區里隨便上籃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。

：現在我們還是一些優秀的孩子在海外，關于留洋派總是會有很多的討論，你覺得海外的環境對這些孩子那些積極的作用？

李昂：最主要的是海外的競爭和高水平的對抗，在國內其實真正高水平的比賽一年可能就那么幾場，當球員坐穩位置后，大多數的比賽都是些虐菜局，這對于處在成長期的球員來說其實沒有太大幫助。

：但這次U系列集訓時，李曉勇也提到海外球員訓練時長少，也不加練的問題。

李昂：我覺得這是一個國內的教育觀念問題，我們總是覺得要把時間拉滿，把所有時間都利用上，堆得時間越滿越有意義。我舉個例子，這次去意大利學習，我去了趙維倫所在的那個俱樂部，他們不打歐冠之類的比賽，主要賽事就是意甲，基本上每天就是一次大訓練，我去的那天他們九點開始訓練，分組力量訓練，然后看路線，接著是球隊集體訓練，然后簡單投籃，結束了。在歐洲和NBA幾乎沒有一周兩練的球隊。

這次在NEXT GENERATION遇見了揚納基斯，通過國王隊的一個球探介紹，我去和他聊了一會兒，他很驚訝會有中國的籃球人出現在那個場合。他提到了一點，他覺得很多國內運動員都像籃球工人，每天需要上滿八小時才算完成工作量，他說很多國家隊球員都像精神僵尸，在麻木地執行教練員的指令，而做為主教練，他需要的并不是隊員時間的堆砌，而是在訓練時注意力高度集中。

：這次現場觀看了U17世界杯，有什么新發現？

李昂：這次U17比賽美國隊實在是太強了，不夸張地說，現場得有100位美國大學教練在考察球員。中國隊輸美國84分，但是半決賽新西蘭也輸了美國隊80分，中國隊在對陣立陶宛、法國等幾場比賽中打得不錯，并且有郇斯楠張博源這種冒尖的球員，整體來說表現很好。對于中國的年輕球員，他們能通過這次比賽，見識到世界上同齡段最好的球員是什么樣，這件事很重要。

：假期你去歐洲看了很多比賽，包括現在去到亞特蘭大，支撐你一直走出去的動力是什么？

李昂：首先是我喜歡籃球，并且喜歡當教練。作為教練員，多走出去了解世界籃球的風格是很重要的。其實CBA很多教練也都外出學習過，李春江指導、李秋平指導他們很早就去美國學習，我記得有一年大體協組織了很多高中、大學教練去美國亞特蘭大，去了那個The Skill Factory，當時我特別羨慕。純靠自己的話在時間、精力、財力上確實都有一些困難，但能走出去收獲還是很多的。

：這是連續第二年到亞特蘭大當助教，和去年相比有什么不同？

李昂：是的，今年再一次來到亞特蘭大老鷹隊，擔任夏季聯賽助教的工作。老鷹隊主教練斯奈德是一位有著歐洲執教經歷的教練，所以這里的教練團隊非常國際化。去年是他來老鷹的第一年，很多事情都在摸索，今年在開會時明顯能感覺到，他在將自己的理念和對球員的要求傳遞給教練組的每一位成員。這里的訓練強度非常大，我們這些助教在攻防兩端都在跟著練，雖然很累，但我在場上會感受到球員們執行出了很多的東西，每堂訓練課都很充實，有一種在搭建大房子的感覺。

：目前你還是待業的狀態，在NBA和歐洲學習完之后你的工作計劃是什么？

李昂：接下來會有幾個NBA發展聯盟助教的面試，能留在NBA肯定會是我的首選。從擇業角度來講，我還是希望有一個比較好的環境，從聯賽到球隊，貢獻自己力量的同時，也能接觸一些新的執教風格。在這邊工作，球隊更看重的是NBA的執教經歷，我就是0，相當于從頭開始創業。

可能是斯波教練、馬祖拉教練帶隊都取得了成功，NBA球隊這幾年非常注重球隊內部提拔，所以我能感覺到，球隊里不論是視頻分析師、助教、發展聯盟教練都在很努力地工作。還有納斯教練，你看他的簡歷，在NBA當教練前，他去過十幾個國家，什么水平的聯賽都執教過，教練這份工作比較看機會，就順其自然吧。